章一一六九 一家人（上）
东港区。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，黄小岿双手插在裤兜里，无精打采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，漫无目的懒懒散散的模样，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。 冷风拂面，眼前的刘海胡乱飞舞着，黄小岿却没有心思去理会，他紧了紧老旧的廉价羽绒服，尽量把自己的脖子往衣领里缩。 迎面走来了两个烫着卷发、踩着长筒高跟靴的年轻美女，哪怕是大冷的天，依然勇气十足的露着细长白皙的大腿。 若是换做以往，黄小岿一定会目迎、目盯、目送她们，直到她们消失在自己的视野。 但是今天，黄小岿对她们毫无兴趣。 今天是十二月五号。 这并不算一个特别的日子，但它对黄小岿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，半年前，也就是六月五号，他失业了。 这意味着，他整整半年没有收入。 没失业的时候，黄小岿是个插画师，作为美术专业的高材生，他的画画得一向不错，前些年风光的时候，也曾是在浦江区上班的成功人士。 那时候他最大的愿望，是在浦江区买套房子。如果他攒够了钱，那么街上那些引人注目的年轻美女里，必然有一个是他的女人！这是黄小岿最大的动力。 可惜的是，首付的钱尚未攒够，他就被公司辞退。 他工作一向努力，可谓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，公司辞退他的原因不是他态度有问题，而是他的能力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。 几乎所有插画师，都不再能跟上时代的发展。 取代他们的是ai画师。它们的速度是黄小岿的一万倍，而产出的作品质量并不输给黄小岿太多。另外，ai插画师不需要发工资，不需要公司给买保险。 如今的职业插画师里，主力都是ai，人类只是扮演辅助角色，需求量越来越少。 黄小岿抬起头，望了一眼面前布满岁月痕迹的砖墙，不情不愿地走进了这栋超过百岁高龄的居民楼。 他其实不想回家，奈何在外面晃荡了一天，肚子实在饿得不行，人是没法给自己的肚子打仗的。 掏钥匙开门的时候，饭菜的香味就揪住了他的胃，那是记忆中最熟悉的味道，无论如何，母亲的手艺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。 不大的餐厅里人满为患，长桌前围坐了十来个人，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小孩都有。 看到他回来，刚刚成年穿着jk制服梳着马尾辫的meimei，翻着白眼把自己的凳子往旁边挪了挪，嫌弃之意再明显不过。 这套房子不过是两室一厅，但现在却住着黄小岿的爷爷奶奶、老爸老妈、大伯一家四口，以及他跟他meimei，整整十个人。 房子是爷爷奶奶的，他们买这房子是在四十多年前，那会儿黄昏之战都没开打，据说普通人的日子过得虽然不太好，但比黄昏之战后强百倍。 老爸老妈当年也买了房子，只可惜一场黄昏之战，打得他俩双双失业，房贷还不上了，房子便被银行收走。 大伯一家是同样情况。 到了黄小岿这一代人，成年后黄昏之战都过去了一段时间，买房子已经不是刚需。因为能买得起的人很少，大家普遍都是租房子住。 前面那些年，黄小岿一家与大伯一家，各自都有自己租的房子，日子算是勉强过得去。但这些年就业形式愈发严峻，失业率快速上升，大家都没了工作，房子当然租不起了。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，失业者直线上涨。 黄小岿一家与大伯一家，都只有一个人还有工作。 而物价呢，随着西北大战与北大陆局势的剧烈动荡，那是指数级攀升，大家都活不下去了，没办法，三家人只能挤在这两室一厅里。 “看你这副衰样，今天是又没找到工作咯？你该不会是瞎混了一天，赶着饭点回来吃饭的吧？”黄小岿刚坐下，妆容精致的meimei就开口挤兑他。 “臭丫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！”黄小岿怒视meimei一眼，低头麻利地往嘴里扒饭。 meimei哼哼唧唧地嘲讽道：“谁让你眼高手低，半年前让你看清经济形势，不要挑工作，你偏偏不听。怎么，现在连个服务员的工作都找不到了吧？” 这话落在黄小岿耳中，就像是刺一样，扎得他的心不断滴血。 他可是美术专业的高材生，行业里小有名气的插画师，曾经收获过无数赞美的成功人士，要他在一夜之间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个废物，只能去当餐馆服务员，他如何接受得了？ 彼时，他觉得自己只要做好降薪的准备，找个插画师的工作不难。 结果，当他认清现实的时候，服务员的工作都找不到了。没法子啊，现在失业的人太多，哪怕是收废品都要争得头破血流。 “没工作就没工作，认清现实呗，不要还像之前那样，觉得自己特牛特了不起，家务也不做，整天还没个好脸色。告诉你，从今天起，洗碗这件事就咱俩平分了，吃完饭你收拾厨房！” meimei膈应了黄小岿好一阵，终于是图穷匕见，暴露了自己的意图。 黄小鬼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，放下碗筷转头盯着meimei：“说得好像你平时付出了很多一样，你怎么就没想想我们是怎么迁就你的？ “家里拢共就这么大的地儿，你倒好，大半夜了还在咋咋呼呼的直播，闹腾得任何人都休息不好，白天没精神怎么找工作？ “就你那破直播，现在有人看嘛？ “别以为我不知道，现在流行的都是虚拟主播，就连明星都大半是虚拟明星了！瞧瞧，初音未来跟洛天依早就变得跟真人一样，火了多少年了？ “她们能唱能跳才艺值都是点满的，而且容貌上没有半点儿瑕疵，演唱会还能一秒换装，最关键的是，她们永远都不会塌房！ “现在谁还看真人直播啊？就你这模样，琴棋书画一样不会，又有几个人给你打赏？你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，每天又能挣几块钱？ “你这份工作根本没有前途，趁早放弃，还这个家一份安宁吧！” 黄小岿很愤怒，昔日积攒的怨气一下子爆发出来。 这半年里他其实有过一个获得工作的机会，ai插画师虽然强，但艺术总有一些ai做不到的地方，所以人类插画师虽然越来越少但不是没有。 那次他经过层层选拔，好不容易到了最终轮面试，三个求职者里面他的作品最受好评，希望最大。 但在面试官现场出题，让他们临场作画的时候，他却因为连日来被meimei吵得睡不好觉，精神萎靡注意力不集中，灵感更是无从谈起，结果发挥失常，以毫厘之差遗憾败北。 这件事他从来没跟人说过，更不曾责怪过meimei，因为他知道对方也不容易，生活在这样的世道家人之间必须相互理解、扶持。 但是今天，在他失业半年的日子里，被meimei一顿挤兑，终于是压制不住情绪爆发起来，难听的话一说出口便越说越过分，大脑根本来不及控制。 结果，一家人都被他的咆哮给震得嗔目结舌。 meimei更是瞬间泪崩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，丢下碗筷抹着眼泪冲出了家门，过程中被凳子绊倒摔了一下，摔得流了鼻血，但她依然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。 老妈跟伯母二姐一起追出去，老爸拍着桌子大骂黄小岿，要不是奶奶拦着，他会直接扑上来揍黄小岿一顿。 “小岿！你刚刚的话说得太过分了！你怎么能把你meimei说成是这个家的罪人呢？你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她头上，让她怎么想？！” 爷爷气得浑身发抖，“你知不知道，她虽然每天挣不了几块钱，但挣得所有钱都交给她奶奶买米买菜了！刚刚你没回来的时候她还说，快到你生日了，打算去买点面粉鸡蛋给你做个蛋糕！ “你，你竟然这样说她，你，你......” 爷爷翻着白眼从椅子上摔倒在地，黄小岿一看就知道，这是爷爷心脏病犯了，顿时惶急无措。 爷爷是个运动爱好者，身子骨一向硬朗，但因为家人接连失业，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艰难，小辈们吃尽苦头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，急得犯了心脏病。 得了病，爷爷却不肯买药，舍不得钱，那是家人的吃饭钱、活命钱。每次爷爷犯病都是硬挺，能挺到今天着实是个奇迹。 但现在，对方的情绪明显过于激动，能否挨得过这次实在难说。 在黄小岿手忙脚乱去搀扶爷爷的时候，老爸一把将他推倒在地，指着他的鼻子大喷唾沫星子：“你给我滚！滚出这个家，永远不要再回来！滚！” 黄小岿又急又气，扭头跑出了家门。 到了外面清冷的小巷，被刺骨的寒风一吹，黄小岿的理智逐渐回归。 他先是后悔，不该那么说meimei，他之前一直都是鼓励对方好好直播，争取当个网红的，毕竟现在找工作太难，能自主就业再好不过。 接着他又因为老爸与爷爷的反应而羞愧难当。 作为成年人，他当然知道老爸让他滚出去不要回来是气话，不是真有这个意思，但他的自尊心让他不能忽视这番话。 他要争一口气。 他要证明自己。 他要让家人活得好一点！ 沿着残破不平，处处垃圾的人行道走了许久，黄小岿思绪万千。 当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脚步，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，他终于拿定了那个一直拿不定的注意，下定了那个一直不敢下定的决心。 一段时间后，黄小岿坐进了一辆保时捷。 “生活在这样一个金钱社会里，没钱就是最大的原罪。与之相比，人品道德、情感信仰不过是狗都不看一眼的东西。” 开车的年青人转头看向黄小岿，笑眯眯地露出一嘴金牙，“岿哥，我早就跟你说过，这是个弱rou强食的世界，弱者就只有被吞吃的下场。 “我们这些底层小民，那是弱者中的弱者，想要翻身做吃.人的强者，唯一能拼的就是自己的命，该下决断的时候一定要豁得出去！” 年青人叫姜淮，曾经是黄小岿的室友。 跟他一样，都是一介平民，不同的是，对方在绘画作图上的天赋与努力，跟他相差十万八千里，彼时，对方是跟在他后面混的。 但是如今，对方开着保时捷，而黄小岿只能跟一大家子蜗居在老楼房的两室一厅里。 在如今的北大陆，在眼下这样艰难混乱的世道，连黄小岿这种职场精英都没了饭碗活不下去，还有人能以平民身份混出头来，锦衣玉食吗？ 当然有。 只看找没找对门路。 姜淮的谋生门路总结起来就四个字：投机倒把。 这条路不好走，所以他的牙齿被打没了，这条路走出来不缺钱财，所以他开着保时捷，且在浦江区有宽敞的高层江景房。 今天，黄小岿是来投奔姜淮的。 这半年时间里，他不止一次找过姜淮。 姜淮给他的答复很简单：兄弟一场，必须相互扶持，这个忙他帮。不过就算是兄弟，那也是相互扶持，而不是一方单纯照顾另一方。 姜淮的生意缺人，但不缺普通人，如果黄小岿能狠下心，成为对他有用的人，往后就是他的左膀右臂。 否则，只能说很遗憾。 一个小时后，保时捷停在路灯昏暗的街边，黄小岿跟着姜淮在熟人的接应下，来到了一家私人校医院的阴冷地下室。 在前台签合同的时候，走廊尽头手术室的门被推开，一具浑身满是仪器接口、针管留下的伤口，已经全目全非血淋淋的尸体，被从里面推了出来。 在外面等候的亲友看到这一幕，痛苦而失望的瘫软在地。 正要签合同的黄小岿浑身一僵，看向手术室的大门充满恐惧。 他如果签了合同，待会儿也要去里面走一遭。 姜淮丢给黄小岿一根烟，拍着他的肩膀安慰：“别担心，我问过了，他做的是五万块那个档次的，成功率本来就不高，你要做的是二十万的档次，成功率超过了百分之五十。” “百分之五十五。”黄小岿没有接烟。 换言之，进了这间手术室，近一半的可能会死。 姜淮嗤地一笑：“你要是有一百万，大可以去正规大医院，那里的成功率能到百分之七十。你的钱如果足够多，跟那些上层权贵或者地下大人物们一样，那改造几乎可以说是必然成功。” 黄小岿沉默下来。 二十万，是他做插画师时省吃俭用，为了买房子攒下来的所有钱。 今天，他要用这二十万，在这间黑诊所把自己改造成“强化人”！ 成了强化人，他就能跟着姜淮做事，充当对方的打手，赚大钱，住大房。 他能让家人有个好的生活环境，给meimei换一套优质的直播设备，以及专门的直播房间，给爷爷买心脏病的药，让爷爷能够活下去！ 拿出自己辛苦工作数年的所有积蓄，把自己的性命当作筹码，进行一场一生只能有一次的豪赌，成功了皆大欢喜，失败了万事皆休！ 姜淮当然有钱，但他不会拿给黄小岿做手术，因为哪怕就是掏几百万，失败的风险依然有，而一旦失败，他将血本无归。 作为一个投机倒把的生意人，他怎么可能干这事？ “我听说，这种手术如果失败，有可能不会死，而是会变成怪物......那些药，不是那么好用。”黄小岿闭上眼，眉头颤抖，好似在祈祷什么，又似乎在害怕什么。 姜淮有些不耐烦地道：“黄小岿，你还不明白么，富人靠科技，穷人靠变异！你没钱，就只能拿命去赌！丫一个底层屁民，矫情给谁看呢，这世道给你矫情的资格了吗？” 黄小岿默然不动了。 好半响，他睁开眼，看向姜淮，忽而一笑，释怀地道：“也是，这狗.娘养的混蛋世界，玩得下去我就玩，玩不下去我退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