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2 哥。

    42.

    高启强对这阿盛死这件事没有多少记忆。每次他想回忆，都是一片混沌和茫然，就像这件事发生当时一样，他也是在一片混沌和茫然中。

    他就记得阿盛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，说些什么他很爱他，他要他好好活，还要和他一起看雪，然后他中了一枪，然后他跳了下去，然后他就在血泊里。

    他下楼的时候，看见很多白大褂围在那里，他们没有忙多久，就用担架拖走了李响，却把小盛留在地上。

    你们不要走，你们把他也放到担架上，你们把他也带上救护车，你们把他带去医院。

    你们为什么只带走李响，为什么把我的小盛留在这里，为什么不让小盛上担架。

    别把他留在这儿。

    求求你们。

    “两点三十五分，确认死亡。”

    担架终究没有来。所有的白大褂跟着唯一的一台担架和唯一的救护车呼啸走了，就留小盛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，那地很硬、很冷。

    你们为什么把我弟弟留在这里，为什么不抬他走。

    他看着他的小盛，他亲手养大的小盛。还在襁褓中，就被他用米糊和廉价奶粉喂大的小盛，被他用鱼档的坏鱼喂大的小盛，被他用菜场的烂菜喂大的小盛，被他用血喂大的小盛。

    他只养了他28年。他没养好，他怪自己。

    后来的事情他就更记不得，他好像记得杨健一直催他走，可他觉得他不该走，小盛就躺在那儿呢，红色的血是破天怒江，他迈不过去。他想再多看一眼，再多看一眼。他应该跪在那里抱着小盛哭的，可是他不可以，他就想再多看看他。

    让我再看一眼。

    求求你们。

    可他还是被拽着走了，他一边走还一边往那边看。

    他的小盛还在那里，他一半的魂在那里，世上最爱他赶也赶不走可以为他死的人在那里。

    他想起小盛以前跟他讲，小盛心口有根线连着他的心口，走远了就疼。他现在明白了。他现在心口那根线就连着地上那摊血，走远一步就疼一分。

    后来去了警局，他也不知道说什么，他就好像记得小盛说是他报了警，他就一直念叨重复着他打电话报了警。再从询问室出来，人说小盛已经给拉走了在做尸检，他差点吐出来。

    他还是茫然着，不知道该去哪儿。小虎在警局门口接他，他却非要自己开车回去，他不明白小虎为什么非拦着他说他不能开车，也不明白小虎为什么要哭。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的车，也不知道要开去哪儿。

    他只是还在想他的小盛在哪里，他的小盛什么时候回来。

    今天是小盛的生日，他要给他过生日。过生日。。。他要请他吃猪脚面，他要在白金瀚给他过个大的生日，他要带他回老屋子里去，他很想他，他要告诉他他有多想他，他要告诉他这些日子他没法入睡，他想他想得浑身发痛，他要好好抱抱他，好好抱一抱。。。

    他要给他煮点鱼汤，小盛聪明，鱼汤又补脑，小盛喝了就能上好大学，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，在省城买个房子，成个家，不用像他一样一辈子卖鱼。

    小盛刚刚躺的地很硬，小盛一定着凉了，他还要给他煮碗姜汤。小盛不爱姜的辣味，他要多放点糖。

    煮姜汤。他之前有一次给小盛煮姜汤，那次小盛淋了雨，那次他差点从楼上跳下去，还是小盛把他叫住救了他一命。他要回去，他要回碉楼去把小盛也叫住，让小盛不要跳下去。。。小盛呢？

    小盛怎么还不回来，打个电话也好啊。不过也是，大三了肯定忙得没空打电话，今年暑假也不回来呢，说要留在省城给人当家教。小盛还是回来好。他很想他，也不知道小盛想不想他这个哥哥。

    小盛肯定想，小盛最爱他了。以前刚到他腰那么高的小盛，最喜欢抱着哥哥的腿，大大的脑袋闪闪的眼睛，奶甜奶甜地说一句“小盛最爱哥哥啦！比爱小兰都多！”

    他横冲直撞着，听不见马路上其他车的喇叭声和咒骂声。

    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苍白。他只知道一直嘟囔着念叨着，小盛，小盛。。。小盛什么时候回来？小盛人呢？

    他还要给小盛做饭，小盛就要回来了。他记得李响死了，怎么死的来着？他不记得。反正李响好像是死了，那他就可以求赵立冬帮忙，小盛就可以回来了。

    他要回家看一看小盛。以前晚上回家，走到楼道底下，小盛就会从楼梯里冲出来迎他。傻仔出来迎他的时候总不穿鞋，说了多少次也没有用。

    这两天生意好，回头给小盛买双新的运动鞋。之前那双豁嘴了，小盛穿到学校去肯定要被同学笑的。小盛这孩子懂事，受欺负也总不跟他说，心里总藏着事。

    他还知道小盛心里藏着一件事：小盛很喜欢他，很爱他。不是兄弟间的那种喜欢。自己养大的仔，这些心思他一直是知道的。他总瞥见小盛偷看他的炽热的目光，还有小盛对着他的内裤自慰。可是他不怪小盛，他只怪自己没当好哥哥，他只心疼小盛忍得辛苦。

    唉这傻仔，什么话都藏在心里。他要不要跟小盛把话说开？要不今晚小盛放学回来就跟小盛说吧。他要告诉小盛他都明白他的心意，他要告诉小盛不必忍得这么幸苦，还要告诉小盛哥哥不怪他也不嫌弃他。小盛知道了会不会开心一点？

    小盛呢？小盛怎么还不回来。

    手机铃声响，把他拉回现实。

    他抬头茫然四顾，自己在老屋子里。什么时候回来的？怎么开的车？怎么回来这儿了？

    他转头看看，想不起来，也不知道来干什么，就觉得好像要在爸妈牌位前跪一跪，上个香。为什么要跪，他也想不清，就觉得要跪。

    他跪了。手机铃声还在响，他低头看，眼前不知道为什么都是水，手机屏幕上也是，手也一直在抖，所以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屏幕。他擦了很久，水却越擦越多，终于最后看出来两个字，“喝药”。

    喝什么药？啊对，想起来了，要喝中药。好像是小盛让他喝的。

    唉小盛呢？

    他又转头看了看，想找点什么线索，看到沙发前的茶几上面摆着一张字条，他又想起来。

    他想起来半个月前，小盛走那天，他晚上醒来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小盛。他最后在茶几上看到这张字条：

    “哥我走了，你保重身体。那个中药，我趁你睡着的时候给你手机上了个闹钟，以后到点会提醒你喝药，别忘了。没舍得叫醒你。你保重。很快就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是，是小盛给他上的闹钟，是小盛在提醒他要吃药呢。

    是，小盛是那天走了。可好像后来又回来了，好像回来还跟他吃猪脚面，可是什么时候回来的，怎么没告诉他？

    小盛人呢？

    手机铃声还一直在响，他的小盛还在提醒他要吃中药了。

    小盛呢？

    他又茫茫然抬头，看见牌位旁贴着的那张全家福，他们一家五口。

    一家，五口。

    照片里三岁的小盛，还在喊着哥去吃药。

    他喉底一股腥甜，猛然吐出一口血来。

    （正文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