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ma
现在时间还早，刘波没有回病房，而是直接出了医院，到咖啡厅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了包烟。 很久没抽了，刚抽第一口的时候刘波还被呛到，咳了几下，但身体很快就适应了。 尼古丁的辛辣味刺激了刘波的大脑，驱散了一些疲倦。 正抽着，王方打来电话，“少爷，您在哪呢？回来吃点早餐吧。”王方的语气很小心，生怕又刺激倒一个躺病床上。 “你们吃吧，我在外面吃点，吃完就回去。” “少爷……” “行了，我先挂了。”虽然知道这样会让他们担心，但刘波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情绪去安抚了。 很累啊。 很累。 刘波连着抽了半包烟，八点四十几的时候，看到沈秋月从对面街道的出租车上下来。刘波掐灭烟，把剩下的烟扔了，走到对面咖啡厅。 今天的沈秋月没化妆，戴了副墨镜，显得比前两次淡漠疲惫得多。 刘波坐到她对面，店员送上来两杯黑咖啡。 “他怎么样了？”沈秋月摘下墨镜，露出有些红肿的双眼问道。 “还没醒。”刘波喝了口咖啡，又苦又涩，以前他穷的时候没钱喝这玩意，现在有钱了倒是天天找苦吃，“你要去看他吗？” 沈秋月闻到刘波身上浓郁的烟味，和脸上依然可见的红印，摇了摇头，“对不起。” “什么？”刘波疑惑地抬头。 “……你的脸，对不起。” “哦。”刘波摸了摸脸，不是很在意地说，“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？” 沈秋月犹豫了一下，还是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看着有些分量的牛皮袋，“这里是龙傲天的病例。” 刘波接的时候沈秋月顿了一下，“和你母亲林菀的病例。” 失去珍爱的孩子给任何一个家庭留下的痛苦都是巨大的，无法磨灭的。 无论对这个家庭里的谁都是。 刘波被绑走后，刘家报了警，找了私家侦探，托了各种关系，在半个月后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—— 两个人贩子找到了，但他们已经死了。 尸检和调查后发现他们曾出过车祸，因为害怕被发现拐卖的事情，强撑着身体开车逃逸了，事后也不敢去医院，最终猝死在家里。 而被他们拐走的孩子，不知所踪，在他们的车里测出大量孩子的血迹，警察推测孩子可能已经车祸身亡，被草草埋了。 孩子的线索就这么断了，刘墨不敢告诉林菀这个事实，劝她留在家里继续等消息。 彼时正是信德集团转型的关键时期，公司根本离不开刘墨，龙锦华则天天在人贩子出事的附近打听刘波的下落，家里只剩下龙傲天和林菀，还有一个保姆。 起初林菀还是正常的，她还抱着找回刘波的希望，只是随着时间越拖越久，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，林菀也变得越来沉默，不再出门，不怎么吃饭，头发体重大把大把地掉，每天每夜地呆在刘波的房间里，看着刘波的东西流泪。 刘墨知道林菀一直以来都很自责，怪自己没有看好孩子，才让人贩子有可乘之机。他很怕林菀会从此一蹶不振，甚至轻生，但他自己也因为公司和家里的事忙得焦头烂额，想请医生帮忙，林菀又非常抵触。 “你冷静一点，只是去跟医生见一面，聊聊天而已，什么都不会发生的。” “我没病为什么要去见医生，我没病！你不让我出门找小波，现在连小波的房间都不让我进了吗？！” “我不是……” 龙傲天躲在门外，听到里面的争吵声很快以林菀阿姨的哭声结束，刘墨叔叔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。 见到龙傲天，刘墨也没有收起脸上的难色，最近这种争吵已经日益频繁到他没有心力在孩子面前遮掩了。 “傲天，我先去公司了，程阿姨很快就来。” 龙傲天乖巧点头，看着刘墨出了家门。 听到大门合上的声音，林菀也出了自己房间，走到刘波的房间里。 龙傲天在虚掩的房门缝隙里看到林菀拿出刘波的衣服和喜欢的玩具，坐在床边，又像平日里一样开始对着它们自言自语。 “小波，mama好想你啊，你什么时候回来啊……” “小波，你是不是讨厌mama了，因为mama走太慢，没有保护好你……” “呜呜呜，你不要讨厌mama，小波，只要你回来，mama再也不会离开你了……” “呜呜呜，我不是疯子，我没病……小波，你再不回来，mama就要被送去精神病院了……” 这悲切的哭声龙傲天已经听了很多次了，但一次比一次让他难受，他很想，很想做些什么，弥补什么，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他的错，不需要他做什么。 龙傲天轻轻推开房门。 “谁？”趴在床边的林菀敏感地抬起头看向门外，朦胧的泪眼只能看到门边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，“小波，是你吗？” “mama。” 这个大多数孩子一岁时就能学会的称呼，龙傲天却直到九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说出口。 林菀的消沉没有再继续。 在保姆到看到林菀温柔地抱着龙傲天，在刘波的房间里给他讲故事的时候，所有人都以为林菀是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，即使代价是她忘记了刘波的失踪，即使她会看着龙傲天喊“小波”。 但她开始吃饭了，开始说话了，开始笑了。 龙傲天也很乖，会在林菀叫他“小波”的时候回应“mama”，会努力吃饭锻炼身体不再生病，穿刘波的衣服，学刘波说话，让自己更像刘波，更像刘家最受宠的小少爷，来讨林菀开心。 慢慢地，林菀甚至还能陪刘墨出去在商场上社交，像是完全回到了从前，又变成了那个优雅得体的贤内助。 在家的时候，林菀对龙傲天的照顾可谓面面俱到，做饭穿衣打扫，只要是跟龙傲天有关的事，她没有再让别人，包括刘墨和龙锦华插手任何一点。经常陪着龙傲天睡觉，玩耍和学习，接送上下学，比以前对亲生儿子刘波还无微不至。 那个时候，大家都以为林菀在慢慢地变好，都以为她这么小心龙傲天是怕重蹈覆辙，但只有龙傲天看得到林菀平静下的狰狞。 上一秒还在轻柔地帮龙傲天穿衣服的林菀，下一秒就会狠狠掐住了他的腰，“你就考99分也好意思拿给我看吗？我的小波从来都是考满分的！” 十岁的龙傲天忍下了这个痛，没叫出声，“对不起mama，我以后一定考满分。” 林菀用指甲捏住一块软rou掐得更狠了，冷笑着说：“谁是你mama，你不过是没人要扔在医院里的病秧子，也配叫我mama。” “……对不起，夫人……” “哎，说什么呢。”林菀又突兀地开颜一笑，松开手替龙傲天整了整领子，擦了擦额角被痛出来的虚汗，在他脸上亲了一下，“小波，mama爱你。” 刚刚还痛得发抖的龙傲天看到林菀和蔼的笑容，也微微笑了起来，在林菀的脸上亲了一下，“mama，我也爱你。” 那时候的龙傲天不懂什么叫精神疾病，他知道林菀的状态是不对的，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个字。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，即使私底下林菀对他的打骂愈演愈烈，即使他痛得整夜睡不着，一睡着就做噩梦……他也不想林菀再伤心流泪，他更不想自己那一点点拥有“mama”的幸福瞬间被剥夺。 即使这幸福是偷来的。 可不管龙傲天有多么努力地珍惜着这份来之不易脆弱易碎的幸福，腐坏的地方，若是不尽早处理，终究是会发出臭味，变得无法挽回的。 龙傲天在短短25年的人生里进过很多次急救室，大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病，除了十二岁的那次。 那次是林菀在家收拾东西的时候，发现了刘墨藏起来的车祸报告书，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，直面了刘波可能早已在五年前就死亡的结论。 她再也受不了了。 即使这么多年里她一直把痛苦转移到龙傲天身上，她也还是受不了了。 她双手掐住龙傲天的脖子，眼线睫毛膏被泪水融成了鬼影一般的污渍，平日里明艳动人的口红如今像要吞噬他的旋涡，里面传来百鬼的哭泣声。 “都怪你！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小波！都是因为你想代替他！你做梦！我的儿子死了我也要你偿命啊啊啊——” 那一刻龙傲天真的觉得林菀好可怕，好可怕…… 可是…… 可是那是mama啊，他和刘波的mama啊。 龙傲天脖子被箍住，氧气越来越稀薄，眼前越来越黑，但他还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在最后一刻抬起右手去擦林菀脸上的泪，“妈、妈……” 眼前完全黑了。 龙傲天没了所有知觉。 他不痛了。 也不累了。 一切都结束了。 结束…… “龙傲天！” 【谁？！】 “龙傲天你给我醒来！” 【是，是少爷吗……】 “你不准睡！你要一辈子陪着我！这是我的命令！你听到了吗！” 【不，不可能的！少爷罚我放手，罚我永远都不能再跟着他了……】 一片死黑的虚无世界里，有一道光柱从远处正朝龙傲天刺过来。那道光好亮，好白，被刺到肯定很痛，龙傲天赶紧躲开了。 “龙傲天你记得我这句话难道就不记得这之前我说了什么吗？！” 【什，什么……】 “我说我喜欢你啊！” 又一道更明亮更巨大的光柱刺了过来，龙傲天又躲开了。 【不行的，少爷怎么能喜欢我！少爷是尊贵的，完美的，我是病秧子，是灾星……】 “如果我那么好，你为什么不喜欢我？！” 数十道光柱打过来，龙傲天艰难躲藏着。 【不是的！我喜欢少爷！我当然喜欢少爷！可是，可是我不能……】 “病秧子就不能被爱吗？！” “灾星就没有爱人的权利吗？！” 说不清的光柱从天而降，照亮了整个黑暗，阴影里的龙傲天已经无处可藏，只能缩成一团等待处决。 “我就是喜欢你啊！我还要爱你！爱你一辈子！” “你说过要一辈子陪我的！你答应了我就要做到！不准离开我！” 可是这光怎么会，照得一点都不痛，还暖洋洋的，甚至感觉，很幸福呢…… “所以现在，给我醒来！” 一只手从光里伸出，抓住了龙傲天的手。